步摇

醋损春山（七）

（七）如果没有你

将信投出去不过是满足嘲讽黎慕华的业余爱好，关至臻理智地不敢指望鸿雁锦鲤式信息流通的速度。生于现代，热爱现代，总该打个电话吧。

作为行动派的天后，须有当机立决、当仁不让、当断不断的作风。关至臻想要打电话，立时便打了。尽管想到的这个瞬间，已过了十一点。而黎慕华所在的澳洲东岸业已凌晨一点多了。

关至臻不敢意识到这是何其唐突的一件事。意识到了就要推到明天再打。但她迫切地想要与黎慕华立时通话。不是拥护他摄影爱好的决心多么迫切。是迫切地想要听一听他不慌不慢、让人心安的声音。迫切到不放过一点牵强的机会。

电话响了四五声，那边含含糊糊地应一声：“喂，哪位？”

关至臻很诧异，关至臻很不满：他竟问是谁，难道连他的联系人清单都列不入了？

定位不清害死人。通讯录都挤不进，还妄自尊大，打去扰人清梦？扰人清梦倒也罢了，麻烦是人家正在蜜月期，若是这当下打扰到些香艳的、缠绵的怎么办？

思至此处，关至臻咬咬牙自报家门，只差银牙咬碎和血吞：“你好，我是关至臻。” 

“至臻，一付公事公办的口吻，是要谈合约吗？”

关至臻默默地数，一，二，三，短短一句话间隙有足足三秒的停顿。关至臻知道黎慕华在笑她，用那种惯常的、软软的、没有声音的方式在笑。她莫名跟着也软了，完全没了前一刻的咬牙切齿怨妇心：“对不起，这么晚打扰你。”

“没事，我正睡不着。”黎慕华无意识地打一个哈欠，接着说：“至臻，你讲。”

这可是闭著眼睛说瞎话了。关至臻几乎看到黎慕华的样子，缩在被子里拿着手机，懒懒地眼睛也不肯睁开、却还强打精神说“我正睡不着”的样子。

他是怎样德性，她最清楚不过了。

外界素来给黎慕华冠一个称号，唤作“敬业铁人”。交往时，关至臻常瞧见黎慕华的行事历：密密麻麻、见缝插针，确实每一天，也像一场铁人三项比赛。但妖他妈生的，才是妖；每一个人，也是人；是人就是血肉之躯，哪有铜皮铁骨？

关至臻记得那一次，时两人情已投、意已合、窗户纸业已捅破。当天难得无打断全程约会，饭吃了、舞跳了，黎慕华送她回家，她请他上楼“喝咖啡”。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正是干柴烈火一相逢，芙蓉帐暖春宵短。在饮到两杯咖啡好端端摆在桌上，两人纠纠缠缠、勾勾扭扭在沙发之际，关至臻忽然将黎慕华的手推开，打断了他一丝不苟解她扣子的进程。她的脸烧得通红，急急地躲入里间卧室。

关小姐此举并非是装无辜、装清纯、装害羞。真是如此，她不会在离开前留给黎慕华一句“未完待续”。

她是蓦然想起喝咖啡纯属即兴活动，因缺乏计划身上的文胸是文胸，底裤是优嘻猴的底裤，完全不配套啊！她一通折腾，选好黑蕾丝套装，将自己收拾得皮光肉滑、香喷喷好吃看得见，迫不及待地去“书接上回”。

然而，当她回到客厅，着实惊了一跳：黎慕华还是那个黎慕华，倒没现了原型变个九尾狐狸，只是变成睡得死熟的黎慕华。挑逗撩拨全是独角戏，她已经不能阻止黎慕华与抱枕相亲相爱了！

关至臻自那时起，知道于黎慕华而言从来只有不够睡，没有睡不着。然而这一晚，她不想点破他的谎。

人是自私的、趋利的。关至臻实在想和黎慕华说说话。她也躺到床上，摆舒服的姿势：“没有特别的事情，只是好奇怎么一直寄照片给我？”

一声叹息夹杂着笑意，流露出故作的委屈，“你叫我寄名信片给你的。怎么样，手工制作，独一无二，有诚意吧？”

缘是因道别夜她那句无心的“有空寄名信片。”

既如此，关至臻自觉有义务予以五星评级：“很漂亮。送货到府服务也很贴心。并且客户咨询更新及时。今天刚回北京，卡片也追回来了。”

“当然。不过，也只对值得我特别关注的客户。”

 “受宠若惊。才知道，您是这么关注我的。”关注到连手机号码都不存的地步了。

黎慕华笑：“总是这样的时候，我分不清，你是在好好讲话，还是在讽刺。”

关至臻一怔。她打电话去，不是同黎慕华吵闹的。她有什么立场与他吵架，用什么身份发泄委屈？然而，委屈的情绪就是会在一言一行中不自觉地带露。她不讲话了。是不敢讲了，怕每一句也会使吵闹背后的委屈和委屈背后那不足为外人道的妄想昭然若揭。

黎慕华却当关至臻是生气了。他在关至臻的喜怒上吃过亏。因她有愈是对着不喜欢的人愈有礼貌和愈是恼火反而愈是爱笑的坏习惯。

黎慕华记得关至臻是讨厌他说话迂回曲折的，只好决计就算那一句只是一个反讽，也要当作头等大事、端正态度严肃解答：“你的每条新闻，事无巨细，我总要让人整理了来一一了解。”

“是吗？”

“我知道，你的新片《弯而不折》上档一周票房过亿，风头盖过好莱坞巨制，被称为低成本国片之光。”

“嗯。”

“我知道，你正在同大宇宙影视接洽，下一部电影再战国际。”

“嗯。”

“我知道，你的新专辑封面用改良的法式麻花辫造型，甜美形象倍受好评。”

“嗯。”

“我知道，你在台南出了十四天通告，吃了二十一杯红豆冰。”

关至臻笑：“有点吓人了啊。你找人跟踪我吗？”

“我还知道，”黎慕华顿了一顿，“你的最新一任绯闻男友，是新近的流量小生纪谆。”

关至臻不知所措。“不是你想的那样！”这句话如鲠在喉，几乎脱口而出。然而，他是否要她的解释？抑或，只是朋友间的关心问询？

总有那样一个人，教你觉得：罢了、罢了，他要什么，也想给他。但你偏偏不知道，他要什么。

黎慕华的声音变哑哑的，却比起先前几乎睡过去的声音笃实了许多：“至臻。”

“嗯？”

“我问你，是真的吗？”

关至臻哑然。

“我问你，是真的吗？”

短短七个字，厮厮磨磨，萦在耳畔，穿穿凿凿，荡在心尖，品出一股涩涩的酸？

他在吃醋吗？

抑或这又是自作多情的障眼法，他会这样问，无非是出于八卦之心，人皆有之？

是该坦白从宽，争取万分之一的机会；抑或顺水推舟，退求半斤八两的颜面？

百感交集一时间，占据脑容量过载，汗也流下来。

总在这样的时候，关至臻恨不能自己是游戏人物，牺牲掉性命与自主也在所不惜，至少可以存档后一一试过找出最优化选项。

但她只有一次机会。

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想知道黎慕华的滋味，是要亲口去试的。关至臻说服自己。话刚到嘴边，听到的声音却是来自电话另一端：“还没睡吗？你现在不好熬夜的。”

是女人的声音。想来，是方锦书了。

关至臻与方锦书并无深交。印象中，她应是年轻外向的女孩子。却不知，她的声音竟如此温柔沉淀，无半点张扬。分明是埋怨，比之怒气，疼爱更占上风。不知内情的，以为是中年妇人在教训儿子也不为过。

抑或每个女人，不管年纪多浅，对着喜欢的他，也有一时半刻，会生成疼他如子的错觉？

女人的声音由远及近，关至臻心寒到底：她错了，她真得错了，她从一开始，就不该打这个电话；如果她不打这个电话，她就不会听道证实绯闻的女声；如果她不听到该女声，她就不会沦落到这么伤心的地步；如果她不沦落到这么伤心的地步，她就不会痛而后觉地发现：原来自始至终，她都错了，她真得错了，她错在居然会踌躇该不该去抓住这一次机会；事实上，她从来没有机会。

心因受冻而坚硬，嘴也跟着硬。关至臻听到自己生硬地甩出一句：“是真的，又怎样？”

那边沉默良久，才说：“至臻，我建议你好好考虑一下。不要拿自己的未来开玩笑。”

“不要拿自己的未来开玩笑”，一句最烂的规劝，其实是最重的斥责。其攻击力，不下于经典款 “我对你很失望”。

这一句话，同时起着导火索一样的作用、分水岭一样的作用、里程碑一样的作用、奠基石一样的作用，各种惹事的作用……当晚亲切友好、互惠互利的气氛自此称为历史，备战阶段随之到来。正是，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盖不过斗嘴声；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都谈得不合适。

关至臻不淡定了：“黎天王，您未免管得宽了些？这世上，总不至于有这样的道理，许你找小你十岁的妹子，不许我爱仅仅小了我四岁的男人！”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黎慕华叹一口气。

总是这种时候让他觉得无力，不知是他表错情，抑或她会错意，交错的时空中仿佛闻得到硝烟。可是，前一分钟，他们分明那么愉快地在聊天……

“我是觉得，纪谆这个人，看起来不像是……我也说不清，总之，你再多考虑一下……”

“要知道，九年前我和你开始时，不少人和我说过同样的话。但你瞧，我不是一样扑进去？既然我从来没有识人之明，何必现在要我改呢？”

呜，何谓自杀式攻击？只要能伤害他，哪怕自伤更重、万劫不复。

黎慕华道：“你要这样讲，我也无话可说。总之，至臻，将来……”

怦的一声，对方断线了。关至臻拨回去，对方已关机。再拨回去，对方还是已关机。有些事，不是百折不挠，就能感动天、感动地，感谢命运让他们接通通话的。

话说回来，那怦的一声，是在摔电话？

关至臻蓦地焦躁：明明被质疑、被指责的是她；她都没气到摔道具的地步，他倒反客为主抢先了一步？

本着不甘人后的不服输精神，关至臻心想，你会摔电话，本姑娘不会吗？于是啪的一声，手机亲吻大地了；摔完了不过瘾，于是啪的再一声，家里座机也摔地上了。

关至臻又想，你会关机，本姑娘不会吗？于是啪的又一声，她坐地上了。捡起手机，刚准备关机，她发现逻辑上犯了严重错误：本应先关机、后摔手机的；因为摔大劲了，屏碎了、散架了、彻底报废了，她已失去了关机的机会。

总是这种时候，让人不禁扼腕各种假如当初：假如当初控制住激烈的情绪，会不会不这样？假如当初缕清混乱的逻辑，会不会不这样？假如当初用的是坚韧不拔的山寨机，会不会不这样？

人生有三苦，撑船打铁卖豆腐……这个挨不上，穿错地方了；人生有两苦，求不得和已失去。这一晚，关至臻既求关机而不得，又已失去手机，不由自主觉得自己真是个苦命人。当一个人陶醉在自怨自艾的情操中，多半是要诗兴大发的。

关至臻不是例外。

有一个词叫做“挥毫泼墨”；这个词，基本和她没有干系，她又不会软笔书法，一张A4纸、一根圆珠笔足够了。

还有一个词叫做“力透纸背”；这个词真真就是用来形容她的。那张可怜的A4纸，无辜成了黎某人的替身，写过的地方几乎都要戳破了。

所谓不疯魔不成活，这件事一来足以见得，关至臻作为一名艺术家，灵感迸发时情绪是多么激烈；二来足以见得，关至臻作为一名艺术家，在写作时用的那只圆珠笔，不使劲戳就写不出字，真得快没水了。       

不管怎样，第二天一早，制作人周至善破天荒不用催稿，收到关至臻整齐交上的词作。歌曲的名字叫做：如果没有你，我还在这里。